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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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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發往長安的詔令如一滴滾油, 沸起了太液池千層的波瀾,幾日也不曾停歇

兵部從京畿一帶調守軍五萬,又向附近各州縣征兵, 一時間朝野嘩然, 連南內的上皇都驚動了。

披香殿內,宇文昭儀卸了嚴妝, 跪在地上向上皇哀聲哭訴。

她已經上了年紀, 去掉妝容的修飾, 立刻顯出了老態,那與素日相去甚遠的膚色,和眼角藏不住的細紋固然讓宇文昭儀喪失了曾經的美貌, 但一個攝皇後行事的女人忽然這樣示弱,還是讓上皇念起了舊日的情分, 甚至有一種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同病相憐之感。

“倩娘,你同朕哭又有什麽用?”上皇喚來宇文昭儀的貼身宮婢為她拭淚,無奈道:“朕退居南內許久,如今朝中大事悉決於皇帝, 要是皇帝拍了板,難道朕還能不叫鹹安遠去?”

"陛下, 紈素畢竟是咱們唯一的女兒,難道您舍得她落入那些蠻人之手?”宇文昭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 前朝文獻皇後的嫡出公主被那突厥男子糟蹋成了什麽樣子, 才三十多歲,看起來倒像是五十歲,那日突厥納降, 臣妾遠遠地瞧見了,都替她難過得不得了。”

說來那個公主確實淒慘,前半生是宮裏頭的金枝玉葉,結果被父母嫁給了一個長自己幾十歲的老可汗,沒幾年可汗去世,根據突厥父死子繼的風俗,又嫁給了那個新可汗,後半輩子見證了母國滅亡、兄長橫死,好不容易維系住了大妃的位置,突厥又敗給了皇帝,連著她這位曾經的公主也要露出赤膊,口銜鐵刀,對著新帝三跪九叩。

“聖上天縱英明,替我朝滅了突厥出氣,難道不能再滅亡吐蕃,報那讚普逼婚之仇?”宇文昭儀跪在地上哭久了,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踉蹌,險些跌在了地毯上:“國威日盛,怎麽咱們還有被蠻夷欺負的道理?”

上皇與宇文氏都對女兒縱容,但涉及國事,他尚且分得清:“話也不是這樣說,一個皇室女子就能平息的戰火,憑什麽要叫那些百姓受苦,那些被征去作戰的平民,難道他們家裏沒有母女姊妹等著他們回家麽?”

既然生在這個位置,享受了天下人的供奉,那麽當戰事興起,也須得付出些什麽,才對得起百姓的供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疼了鹹安這麽多年,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公主,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了國家用兵之際,鹹安怎麽能獨善其身?

“當年朕的平陽還親自上陣殺敵,比起她當年沙場搏命,嫁去蠻荒之地做小國王妃,也不算是委屈了鹹安。”

平陽早逝,皇帝那幾個兒子又在爭權奪位,他無計可施,便盡可能地疼一疼鹹安,讓她過得恣意一些。

那些她在宮外做下的醜事,自己並非不知,只是比起旁人家的兒女,自己當然更偏頗紈素多些,左右現在皇帝理政,他不必對上外頭那些言官,任他們怎麽說,也與自己不相幹。

宇文昭儀見上皇擡出了皇帝的嫡親姊妹來壓她,心知帝王都是一個樣子,平時對女兒千好萬好,到了抉擇的關頭,照樣想把公主送出去和親。但她也沒什麽別的辦法,只能捂著手帕哭訴:“臣妾見識短淺,生出來的女兒怎麽比得上太穆皇後所出的殿下?”

她做上皇的妾也就罷了,她的女兒是天子之父的親女,聖上唯一的小妹妹。憑什麽要給那些一臉絡腮胡子,連中原話都講不清的野男人當妾?

上皇攬過宇文昭儀的肩膀,耐心地勸慰她道:“從前咱們把紈素養得太嬌,反而讓她捅出這樣大的亂子,這件事還是交給皇帝定奪吧。”

假使吐蕃真的會是第二個突厥,那麽朝廷在還沒有恢覆元氣的時候,和親是最好的選擇,犧牲最小的代價,換回更長時間的發展機會。若等吐蕃贏了幾場,帶兵殺到長安,到那時朝廷需要付出的代價遠遠不止一個公主。

本來吐蕃連續幾次向聖上求娶公主,都沒有要求是嫡親公主,畢竟中原王朝幾千年來的習俗,都是從宮中或者宗室親貴裏挑選一個女子代替真正的公主和親,突厥人要的是公主的尊榮和身份,對那個女子是否是皇帝嫡出並不在意,當然前朝開國的君主把自己的親女嫁給了突厥可汗,確實換來了一定時間的太平。

但吐蕃的新君主迎娶了天竺附近強國的國王親妹,又知道吐谷渾新君娶了宗室女,大概也起了攀比的心思。獅子大開口,也敢索要皇帝的親妹妹做側妃。

按理來說鹹安長公主嫁人已久,是不在和親範圍之內的,然而她與駙馬分居兩處,久不和睦的事情在京城是人盡皆知,她近來又得了個新面.首,被那個男人迷得神魂顛倒,最近還鬧著要和駙馬和離,嫁給那個蕭姓人。這和親的消息傳過來,才略微消停了些。

看在名門望族的顏面上,皇帝不會主動把妹子從王氏搶了回來送給吐蕃,但如果鹹安主動和離,皇帝也只是順水推舟,不用背負什麽罵名,直接就可以把鹹安送到吐蕃去和親。

宇文昭儀心裏頭明明白白,她那個駙馬巴不得和紈素斷了這段夫妻情分,忌憚紈素是金枝玉葉,王氏又得了宇文氏許多提攜,只能等著天家先開口和離,他卻不能過分流露出高興的神情。估計等皇帝詔令和離的詔書一下,王家做夢都能笑醒了。

現在吐蕃號稱興兵二十萬,要揮兵北上,直取長安,向皇帝提出以和親來作為退兵的條件,也不知道聖上會不會心動。

“朕記得紈素的生辰快要到了,既然她想和王家的和離,估計也不願意在公主府對著駙馬那張臉。”上皇想了想,“今年讓紈素進宮,你替她好好大辦一場。”

事出反常必有妖,鹹安長公主二十歲整的生日,上皇都沒有提過要在宮中操辦,只是賜了兩盒珍珠首飾並金銀古玩,今年戰事吃緊,如果不是想拿她出去和親,怎麽會想著給出嫁許久的女兒辦生辰宴?

“陛下,紈素也是太年輕,不知道分寸,總和駙馬爭高低,這些日子臣妾派嬤嬤勸導了她幾句,她和駙馬已經和好了,孩子們還說這兩日想著去道觀給陛下和臣妾求些平安符回來。”

“至於生辰宴……”宇文昭儀大度地說:“聖上那邊現在也不知道忙成什麽樣了,哪有天子憂心忡忡,一個臣妹卻大操大辦過生辰的?”

上皇瞧她一邊打起精神強顏歡笑,一邊擡手去擦眼淚的模樣,生出了幾分淒涼感。

“倩娘,你別在這裏胡思亂想了。”上皇讓內侍去傳旨,告訴懷瑾殿的那些美人不必等了,自己留在披香殿用膳:“皇帝如今不是在征兵麽,或許一舉擊潰吐蕃,也未可知。”

他們身在長安,又被困在南內,不知道外面戰況如何,只能從皇帝發到朝中的詔書和從留守在長安的官員之中知道一些消息,吐蕃國土雖小,民風卻極為彪悍,朝廷收拾過了突厥,又要忙著休養生息,給了吐蕃壯大的機會,兩國第一次正面交鋒,對彼此的實力都不大熟悉,這場戰事的走向,誰也猜不出來。

與此同時,九成宮中反倒是有條不紊,跟來行宮的很多都是皇帝的潛邸舊臣,便是文臣,也多多少少上過幾次戰場,弘文館內議出了方略,各自就去忙各自的事去了,聖上除了看邊關急情和各地征調民夫糧草的奏折,也有心情從政務中抽身出來,去珠璣樓瞧一瞧他的小姑娘。

自從阿姝寫了那首宮怨詩,敏德便叫溫氏居處的宮人多留意著些,把溫娘子每日的言行舉止寫了折子遞上來,方便天子禦覽。

這兩日溫娘子安靜得很,每日裁衣織布、寫詩撫琴,論起來和尋常的閨秀沒有什麽區別。只是她裁的衣多是男子款式,又是粗糙的冬服,和一般女子愛做的繡活兒不同。

她做得倒是來趣,一連向內侍省討要了許多粗布和棉絮,做了一身還不滿意,又做了第二身。

敏德這次多叮囑了些,確定那男子衣物的尺寸與溫司空不符,才敢上奏皇帝。

聖上的衣物一向是由尚服局負責,什麽好衣裳沒見過,粗糙與否不重要,未來的皇後也不靠裁衣織布統領後宮,只要聖上知道那是溫娘子煞費苦心做出來的給他的,那就足夠了。

天子將身份表明以後,行事也就不需要像原先那樣遮掩,約了女郎去珠璣樓會面,也提前派人知會過楊氏,省得她憂心掛懷。但是終究沒有擇了吉日下詔封後,聖上不欲聲張太過,仍是穿了舊日的道袍來赴約。

⑨拾光

珠璣樓的掌事女官將皇帝引到了溫娘子所在的藏書間,今時不同往日,溫娘子知曉了道君的身份,不敢再似從前懶散,一早就過來候著,等到皇帝辰時議完政過來,案幾上的茶壺都已經空了一半。

溫嘉姝聽到了外面的動靜,早早起身到了門外,對著皇帝行了稽首大禮,不曾仰頭直視。

“阿姝,你這是做什麽?”

道君把她扶起來,瞧她後退了半步,便讓敏德把人都清了出去,只留兩人對坐。

“君臣有別,臣女對聖上行大禮是應當的。”

她側過頭去,像是還在生他的氣。

道君試探地握住了她的手,美人的柔荑纖弱無骨,卻觸手生涼:“手都冷成什麽樣了,你是幾時過來的?”

他吩咐楊氏讓溫嘉姝睡足了再起身,他在珠璣樓中等一等也無妨,誰讓她來得這樣早!

“聖上的時間金貴,臣女不敢讓陛下相候。”

她這樣恭謹地回答他的問題,有了君臣的隔閡,讓兩人變得逐漸疏遠陌生。

書本可以教會帝王如何治國理政,卻沒有什麽書能告訴道君該怎麽哄人,他猶豫地靠近了些,捧了她一雙冰冷的手捂著,試圖呵氣暖一暖。

溫嘉姝被這樣溫熱的氣息吹在手心,稍有些作癢,連忙把手抽出來,可道君卻握得愈發牢嚴,不許她背過身去。

“阿姝,一會兒就好了。”

“好什麽呀!”她忍俊不禁,把手抽了回來:“哥哥你別這樣,熱著我了。”

她手冷是因為剛剛吃了冰碗子,又不是凍壞的。都是入夏的季節了,被他這樣捂著手,誰能受得了?

道君瞧她笑人,一時赧然,松開了她的手。

“哥哥,你還是天子呢,這樣愛臉紅,是怎麽做皇帝的?”

她雖是這樣說,但也喜歡看男子害羞,趁著他沒有說話,湊近他面頰親了一口,加重了道君面上的熱意。

“阿姝,不是讓你以後不要這樣嚇人?”他話中並無多少責怪的意思,“你這般裝模作樣,成心來氣我是不是?”

她當然不能承認:“道長,我哪裏裝模作樣了,我今天卯時一刻就起來梳妝,坐在這裏等你了!”

“胡鬧!來得這樣早,仔細一會兒打瞌睡。”他斟了一杯茶,發現壺中半空,知道是被她喝了提神。

“餓不餓,我讓膳房拿些你喜歡的點心來填一填肚子?”他認真思索了片刻,選了幾樣:“蜜藕煎、蓮花酥,還有荷葉湯,你喜不喜歡?”

“人說秀色可餐,有了道長,我還吃什麽點心?”

她或許沒有吃他的那層意思,只是想調侃他的容貌,但皇帝卻想到了那處去,低頭不語。

“哥哥,你怎麽又不說話了?”她奇怪道:“是我說得不對?”

“你也不怕傷了胃。”

道君知道臣子晨起見君都不敢用飯,恐怕出了虛恭,君前失儀,“你又不是我的臣子,顧慮那樣多做什麽,這次就罷了,下次不許了。”

他這樣老道士念經的陣仗,溫嘉姝也不敢和他說其實已經吃了冰碗子,不太想用膳了。

“道長,好不容易見一面,你還要嘮叨我!”她壞心地把手伸進他的衣襟:“你要捂著,就用這裏捂好了。”

系好的道袍裏忽然伸進了一只作亂的冰手,被道袍的主人輕而易舉地抓住,他也沒說什麽,只肯將她的手定在他的心口處,不許再往裏進。

溫嘉姝順勢伏在道君的身側,乖順地像一只小獸。

“道長,你昨夜讓內侍送了信過來,我一夜都沒有睡好。”她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雞人報曉的時候聖上就會起身,因此就起得比平常早些,想快些見你。”

“如此說來,倒成了我的過錯。”那只手被他捂得熨帖了,道君又換了一只手入懷,他想起了那首宮怨詩,“我聽別人說,阿姝近來讀了不少書,不知道是哪幾本?”

“讀過的書,論起來可就多了,不過我近來倒是很喜歡一首詩。”溫嘉姝親了親給她暖手的道長:“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她故意問道:“道長,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

他的氣息有些亂,見她收回了手,便站起來把道袍重新系好,應了一聲知道。

“道長知道,怎麽不打算同我講講?”

她不依不饒,站到道君的身前望著他。

他輕咳了一聲,避開了她的眼睛。

“就是……你想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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